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牧思 | 視聽藝術的詩與歌

牧思 新大陸詩刊 2022-08-0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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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Lyrical, Wassily Kandinsky, 1911


◇原文刊登於《新大陸》詩刊 



視聽藝術的 


牧思
 
 
 仲夏,語言文學系學生張玉傑撰寫畢業論文,求其輔導,隨與協商擬題〈試論詩與歌的分流〉,由於資料缺乏不得不多作具體指點。現將筆記加以整理,成此短文,以誌久欲以此話題寫點東西的宿願,或說抛磚引玉就教有識之士。
 《尚書舜典》說“詩言志,歌永言”;《毛詩傳》言:“謂詩言志以導之,歌詠其義以長其言”;而《說文解字》則講“志意也”,“言直言”。由此可見志與言有其不同,故而詩與歌也有其不同,詩在意蘊,歌在訴說。所以當今《辭海》對“詩歌”一詞有如此解釋:“中國古代,不合樂的稱為詩,合樂的稱為歌,現在一般統稱為詩歌”。這就是說詩即是詩歌即是歌,並未斷言詩即歌歌即詩。所以詩與歌,自古就有一定的界限,並非今人統稱的“詩歌”。《詩經》最初之名就稱為《詩》,屈原的詩作始終被稱為《屈賦》或《楚辭》。詩歌是近代人賦予詩包括古典詩詞曲令乃至賦的統稱。這一命名,看似簡單而又明智,實則是一誤導,誤以為詩就是歌,歌就是詩,是詩歌就必然陰陽頓挫,合轍押韻,可唱可誦,無分彼此,致使詩與歌這一正常發育的個體胞生姊妹,終成為連體怪胎,相互制約了各自的神韻與風姿。待到新詩登堂入室,詩歌一體這一概念,以歌為要更顯偏執,不僅混淆了詩與歌的界限,甚至對於詩與非詩、詩與創作、尤其現代新詩是否是詩等等,都受其牽連、質疑與非議。於是就有了這篇短文,試就詩與歌(歌詞)作一間要論述。
 中國古典詩,主要指的是詩經、楚辭、樂府、唐詩、宋詞、元曲等。單就這些詩體歌賦的總體命名看並非現代所說的詩歌,而是區分儼然,有吟有唱,有視有聽。樂府、宋詞、元曲,可謂合樂而唱的歌,楚辭、唐詩中的一些篇章,比如屈原的〈離騷〉,杜甫的〈北征〉,乃至白居易的〈琵琶行〉,尤其〈離騷〉就不是為歌而作,而是為詩而詩,偏重于人生體悟也即內心世界的展示與傾訴,無視合樂而高歌。到了近代,何以就把這種儼然有別的視聽藝術,混為一體,名之曰“詩歌”?
 歷史的原因是起於詩經至唐詩宋詞多可歌唱,且其格律尤與合樂而歌更親近。
 後來的原因是幾千年的格律薰陶,囿於惰性,故以為只有合樂而歌者才是詩。

Impression III (Concert), Wassily Kandinsky, 1911


 詩起於民歌,民歌起於民謠,民謠起於悲吟興呐或巫咒。民謠當是最早的文體形式,繼而有詩經,至楚辭其主旋律方落入文人之手。及至唐詩宋詞,操之于文人之手並加以規整與嚴格,更顯示了其韻律的極至與風範。然而並未泯滅屈原所開創的純詩的境界,不僅只歌,還要發微探幽,傾懷低訴,求其無言的默認與理解。諸多大詩人的諸多詩作,不是歌而是詩。陳子昂的〈登幽州台歌〉,即不是為歌而歌,而是為詩而詩,雖然有“歌”字於題內,應是歌以詠志之歌,非歌唱的歌,更是詩體的一種形式。錄下試看歌(聽)方盡意還是讀(視)方盡意:
       前不見古人,       後不見來者;       念天地之悠悠,       獨愴然而涕下!  就這首詩,若配曲而歌,單憑瞬間而過的聽覺去領悟,不管曲調何等的優美,怕是難盡其意。即使誦,也不如目視細品,更能悟及其意蘊。因為要理解其時代背景,要氤氳其情懷,要進入其意境,還應有幾近陳子昂斯時斯地的情懷,玩味創造,融入際遇,方能更被其感染與激動。所以我們應該說,這幾乎是純視覺藝術的詩,而不是僅憑歌唱所能完成的藝術品。至於宋詞、元曲二種文體,其初衷是配器而歌。然而形成大氣候之後,由文人推向文壇的主體地位之後,也便有了詩與歌的演化與嬗變。有些作品,唱反而不如吟,吟反而不如默讀,也即看,看即純視覺的切入與領悟。譬如蘇軾的名篇〈念奴嬌。大江東去〉,陸游的名篇〈釵頭鳳。紅酥手〉,馬致遠的名篇〈天淨沙。秋思〉。錄後者看其視聽效果:        枯藤老樹昏鴉,       小橋流水人家,       古道西風瘦馬;       夕陽西下,       斷腸人在天涯。  曲以九種突兀意象,襯托末句斷腸人在天涯,以抒發遊子老秋思鄉之情。單從行文看,類似當今西方意象派鼻祖龐德的〈地鐵站上〉:“這些面龐從人群中湧現,濕漉漉的黑樹杆上花瓣朵朵”,大有當今意象派的風味,倘對此配器而歌,僅憑瞬間聽覺去理解,忽略了視覺的追蹤、展示與介入,同樣難於進入意境,融入際遇,化為同是人在天涯的蒼涼與憂思。由此可見,古典詩詞其本身,原就有詩與歌的偏重與分野,也即視覺與聽覺的側重與偏執,單以“詩歌”這一總稱去概括其可歌性,易於走向格律與歌詠的偏頗。由此發端,這種古典意識,尤其合樂而歌方是詩的主導意識,對於新詩的誤解與誤導,勢在必然。


 縱觀新詩八十年的歷程,是創造——功利——創造的歷程,是繼承——移植——融會的歷程。二者中前者中途對於詩與歌的分流更有其決定性的因素。新詩之初至三四十年代,在傳統章法的基礎上,移植來西方諸多流派的既成功果,致使中國新詩一開始就具備了繼承古典、吸納百川的紛呈局面,故有傳統、意象、現代、象徵等流派相繼登臺亮相。後期的七、八、九十年代也是如此。其間五、六、七十年代是滯後尤其功利強求於詩的年代,不僅賦予詩以戰鬥、拚殺乃至唯餘虎氣的勇士,更讓其承擔了號角鼙鼓以至於宣傳教化的職能。如此重任于詩,雖然於詩無補,倒是促進了詩與歌的分化,使其各自具備了獨到藝術風範。新詩繼承接納的是直抵靈魂求其相知的詩人傳統,囿於詩域;歌詞繼承接納的是愉悅情懷求其相和的舞臺傳統,傳播於眾。其區別首推語言,語言於詩,不管新詩還是古典詩,必求生動、形象,故自古就不乏意象、象徵、通感、變形、錯位、倒裝等,如杜甫的“紅豆啄餘鸚鵡粒,碧梧棲老鳳凰枝”,今人洛夫的“唐明皇從水聲裏提煉出一縷黑髮的哀慟”,牧思的“老到是太陽冷卻為高天的目子,偕月巡遊方看清天宇的胸襟”。故而詩要求意蘊於語言之背後,細嚼慢品方知其餘味無窮,而歌則與此相反,要求的是簡明直截瞬間借音樂而送達,否則即斷無繞樑三日之道說。由此可見是藝術形式要求語言,而不是語言要求藝術形式。語言於詩不一定可歌但可以是好詩,語言於歌可唱但不一定是好詩。

Musical Overture. Purple wedge, Wassily Kandinsky, 1919


 是語言支援了藝術形式的分野。
 是藝術形式支持了內涵的表達。
 借下列當今的歌詞與新詩作以比較,或可更知詩與歌之區別——        你從哪裡來,我的朋友,       好像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。       不知能做幾日停留,       我們已經分別得太久太久。        你從哪裡來,我的朋友,       好像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。       為何一去便無消息,       只把思念積壓在我的心頭……
       ──喬羽〈思念〉        靜極——誰的歎噓?
       密西西比河此刻風雨,在那邊攀緣而走。       地球這壁,一人無語獨坐。
       ──昌耀〈斯人〉
 前者是近十幾二十年間出現的著名歌詞,唱得很紅,也很動人,且極具象徵意蘊,但除對友人或戀人的懷念而外,再也悟不出更多的東西。後者是一首深沉、內蘊、冷峻、多義、極需讀者際遇投入方能完成的詩。兩相比較,就詩而論,前者若是無音樂為之插上翅膀,顯然蒼白,起碼沒有太多需要讀者參與創造的餘地;後者猶如一條大河,不管你在源頭或是入海口,都可以馳騁無盡思緒,伴從體驗,去捕捉生命、生存乃至世事滄桑的古今一晤,自茲一別,天涯寄懷,情蘊宇際。反過來,就歌而講,前者唯有曲詞相合,方顯神韻;後者若也如此,絕難抵達意境。這就涉及到語言的另一要素,音樂性與自訴性。歌(詞)中只有具備自身的音樂性,也即適合於音樂旋律的韻律,方可被作曲家接受,譜出好歌。這在現代新詩卻已經失崇。對於現代新詩老詩人紀弦曾如是說:“現代詩的詩觀乃係置重點於‘質’的決定。故說,現代新詩是內容主義的詩,而非形式主義的詩。現代詩捨棄‘韻文’之舊工具,使用‘散文’之新工具;現代詩捨棄‘格律詩’之舊形式,採用‘自由詩’之新形式——此其所以現代新詩之為現代新詩的一大特色之所在。使用舊工具產生舊形式,使用新工具產生新形式,這叫做‘工具決定形式’。而凡是一個真正的現代主義者,基於此一認識,無不把詩與歌分得一乾二淨;詩是‘文學’,歌是‘音’。因此我不說詩歌。而一個‘歌詞作者’決非詩人之同義語。”紀弦不是貶低歌詞,而是說歌詞本身就有其依賴音樂的局限。對此,黑格爾於其《美學》三卷上冊中也曾說過:“一般地說,在音樂與詩的結合體中,任何一方佔優勢都對另一方不利。所以歌詞如果成為具有完全獨立價值的詩作品,它所期待於音樂的就只能是一般微末的支援;例如古代戲劇中的合唱就只是一種處於從屬地位的陪襯。反之,如果音樂保持一種自有特性的獨立地位,歌詞在詩的創作上也就只能是膚淺的,只限於表現一般性的情感和觀念。對於深刻的思想進行詩的刻劃,正如對外在自然事物的描繪或一般描寫體詩一樣,不適於歌詞。所以歌詞、歌劇詞以及頌神樂章之類,如果從精細的詩的創作方面來看,總是單薄的,多少是平庸的。”事實上也是如此,由上面詩與歌詞的比較,也可明顯的發現,詩與歌不僅有其語言表達方式的不同,還有其藝術表達形式的不同。詩重在意境,歌重在言傳,詩可反復玩味,歌常瞬間而逝。再比如非馬的〈廟〉:        天邊最小最亮的那顆星  是飛聳的簷角


  即使這樣寬敞的宇廟  也容納不下  一位唯我獨尊的  神
 如此冷峻地遠取譬所營造的意象,在歌詞中絕對罕見,其寓意絕非歌所能表達得了的。這是詩與歌(詞)語言取向的不同。還有藝術手法問題,上面有所涉及,就語言講,詩比歌的路子寬闊得多,不再贅述。至於藝術形式,古今中外沒有一首歌不是借助音樂而完成歌之使命的。歌詞唯有借助音樂,方可訴諸聽覺,昇華內涵,展示情態,以使欲表達的感情,抵達目的。而詩——倘若再把朗誦詩除外——其表達形式僅是滯留於書面的語言,語言的可歌性已賦予歌,可誦性已交於朗誦詩,唯餘音節、神色與語境可以吟詠,吟詠就詩而論,更在於於心喟歎,逸情無聲,默然神交,自會宣稱,這是詩,而不是歌,是曲徑通幽,直抵靈魂方見意境的嚮導,是視覺藝術而不是聽覺藝術。

Composition VII. Wassily Kandinsky, 1913


 上面說了,詩囿於詩域,歌傳於大眾,不盡之義是欲說,詩與歌雖是一母同胞,由於藝術門類有所不同,兩者的品位畢竟有別。詩自古至今說到底是小圈子之內的事,嚴酷點講,主要是詩人群落之內的事,歌在娛樂大眾,詩在情怡精英;此獨握詩筆,彼懷抱琵琶;若再一廂情願,要其原始,還要其下嫁,不僅對創作無補,反會有損尊嚴。這就是說,大眾文化,與詩人圈子之內的文化,自有其層次與情趣的差異,高雅與媚俗是客觀存在,故有所謂的追星族,而不見追詩族之說。退一步講,即使不說文化品位,只從審美角度講,人群並非不分高下。讓一個無文化或文化不高、審美尤其詩之審美平平的人走進詩,比走進歌要難得多。在歌星面前,一些人聽不懂歌詞,還可領略曲調,領略不了曲調,還可振奮情緒,觀看熱鬧。而面對一首詩,比如屈原的〈離騷〉或當今詩人昌耀的〈慈航〉,怕是只有望洋興嘆。原因雖然不能只就文化而論,但是長期以來只強調下里巴人,不宣導陽春白雪,冷落了人文品位勢必就會有文化品位的低下。正因為如此,常說的詩歌才有其街頭詩、朗誦詩、電視詩、民歌、歌詞之別。近二十年又有專為歌詞創辦的《詞刊》赫然於世,且還有歌詞作家獨立於常說的詩人之外。這說明人們已經意識到現代詩與歌(詞)的分流已是大勢所趨。現代詩與歌(詞)所以要分流,並非今人的創造,還應說是古之傳承。古之即有可歌與不可歌之詩詞,並有主致於可歌之詞作的詞人,詞人自不能與詩人同日而語,儘管許多人詞詩兼作。由於當今音樂尤其聲樂風靡於世,有流行有搖滾更有傳統與美聲,其聲樂之詞與詩,自立門戶當是世所公認。
 綜上所述,詩最初來源於民歌無可否認,但是一經文人之手,諸類體式一旦達到高峰,顯要者是詩而不是歌,是視覺領悟而不是聽覺傳達。將本屬兩個門類的藝術詩與歌,籠統的稱之為詩歌,就現代新詩來說,不僅概念模糊,施之於創造,實難以左右逢源。故而使其各立門戶,古典流變裏確立新的流變,走向各自不同的價值取向,藝術追求,天聲神韻,是合理也是應該的。故而我們說:
 讓詩去擁抱詩人的固執吧,儘管她可能愈發高雅,高雅是她本來的面目,何況人畢竟嚮往奔月嫦娥。
 讓歌去流行大眾的情懷吧,儘管她可能愈發流俗,流俗是她向有的執著,何況人總在夢幻反彈琵琶。

2001年9月21日山東
 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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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編: 陳銘華    編委: 陳銘華,遠方,達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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